我们是在一次次“出逃”和碰壁后才明白,原生家庭带给我们的影响将伴随一生,那些美好力和破坏力,会以不同的面貌一次次出现在生活里,丢给我们去接受,
最终我们是否与原生家庭和解,将决定我们是否能真正直面自己,从而获得幸福与安宁。——题记
在我的印象中,那是一个难以到达的地方。
蒿草丛中一溜的白石板,道路两旁高高的红色沙地。花生顶着白花匍匐着微笑,微风中,玉米捋着长长的胡须,山顶黛青的柏树林,晚归的白鹤正在引颈长鸣。
半山腰橘树环绕的小房子,那是我的家。家里生活着一个郁郁寡欢嗜酒如命暴戾的男人,还有一个备受歧视始终要强勤劳的女人。
我同情这男人和女人,他们是我的父母。那时候,他们一起出工,一起劳作,一起回家。和所有恩爱的夫妻一样,夫唱妇随,生活甜蜜。
他们的媒人预见过他们会有如此惬意的生活,门当户对,郎才女貌,理应如此。可是谁也不会想到女人生下了我——一个女孩。
你不会知道长子家里头胎是个女孩是个多么大的罪孽。老人气得要去抹颈跳河,成天在家里有鬼上身般哭闹老死的那天没有人披麻带孝端灵牌。
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我,我是带给女人带给家庭厄运的冤孽。她的眼泪,她的痛苦,全都发端于1981年那个万恶的春天。她的幸福,在1981年4月那场毒辣的太阳地里遁得没有了踪影。
幸福,仿佛是从来没有过的事。男人女人拼命干活,也拼命吵架。
如果说他们的生活是一场盛宴,打架则像是一盘辣椒,没有它不可以。所以要追溯他们的往昔,真的会让人泪水长流唏嘘不已。
在家族的指责中内疚自责,男人学会了喝酒,并且成为了他生活不可分割的重要内容。女人忙着生第二胎,信神信鬼日日祈祷上苍赐予男孩。
背负家族使命的女人在计划生育的追逃中东躲西藏。
1983年的春天,阳光姣好,温润如水,女人大出血差点死在亲戚家中。
终于生了一个男孩,瘦小如鼠,女人昏迷醒来看了一眼身边躺着的婴儿,多可爱的孩子,眉眼细细,唇薄如纸。她欣喜地长舒一口气。是个男孩,男孩啊!
男人不再去单位上班,他本人和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都捧在他手心里,这个男孩的笑容,让整片天空熠熠生辉。
外婆心疼女人有做不完的家务,还要拉扯两个小孩,带走了一个——那便是我。
男孩在家里享受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宠爱,他是家中的大神,若是有通天的长梯,也会有人舍身去为他摘天上的星星。
我很羡慕,其实是嫉妒。每个人看见我,都像看见一个浑身是洞的皮球,少不了想猛踢一脚。我渐渐变成了刺猬,冷漠,孤独,对危险的气息充满攻击。
但我同情家里的男人和女人,男孩的降生拯救了他们一阵子,却无法佑护他们一辈子。
1992年,男人女人成了少有的万元户,我们住进了全村第一座平房。
那真是一座漂亮的房子。房前是橘林,屋后是竹林,每天早上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绿色的窗棂射进来,第一口呼吸是淡淡的略带苦涩的橘叶香,露珠在睫毛上轻轻颤动,美妙的一天开始了。
女人给窗户装上铺满大花的窗帘,大屋小屋里挤满了密密的簸箕,蚕儿咝咝地嚼着桑叶,空气里弥漫着石灰的生香。
我和男孩背着背篓割牛草抠红苕,和附近的孩子打叉叉板赌输赢,红鸠鸟的歌声响起,我们背着仍是空空的背篓回家。
一顿笑骂。
一晃,几十年过去了。男孩女孩长大了,走在注定的宿命里欲逃不得。男人仍然嗜酒暴戾,目光却早已钝去。女人老了,再不会在灶间和着升腾的炊烟哼唱刘三姐。
道不清那句树缠藤还是藤缠树最初究竟是谁的形象,后来在我的脑海里,就变成了男人和女人沟沟壑壑的额头和清瘦蜡黄的脸。
这是我难以到达的家。
一生中,忽近又忽远。
然而在去年这个薄凉的初秋,蛐蛐在窗台欢唱儿时歌谣的时候,我竟然想在明天天亮的时候,第一次牵着男人女人的手,去那条石板路上再走一走。